那是1956年,我刚上大学,冬天,和妻子结了婚,她买来一摞精美的软面笔记本,连同一支自来水笔,叫我带去用。我非常珍爱,笔和笔记本是妻子对我事业的希望。那时我的创作刚刚起步,笔记本密密麻麻一丝不苟的学习记录,正是我潜心事业的见证。
1957年炎热的苦夏,我用这支笔很真诚地写了一篇短文,向组织谈了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。随即,我追求的生活突然消失了。我被遣送到西昌安宁河畔边远的山村。简单的行囊外,别在胸前的这支笔随我飘泊。这支笔已不再为我描绘生活的彩丽辉煌,但却为我分担无尽的忧苦。那三天五天必写一次的思想汇报,是这支笔助我捱过漫长苦难,鼓起生活的力量。
光明驱走了阴霾。1979年,我重操旧业,又开始搞创作。妻子烦恼,母亲生气:“写、写,你还要写出事来吗?”她们藏笔、甩笔,我则寻笔、捡笔。夜雨深宵,孤灯走笔,晴窗晓日,守土耕耘。那支老笔陪我一道奋发,文艺的、学术的,耕出了百余篇的文章。之后,我又写起书来。
初时写书,妻子颇知行情,说:“那是名人名家的事,你是什么?”她见我忘了脸红,不予理睬,又说:“出书,你有多少银子?”我仍不答。她见我动真格的夜以继日躲在那自命的“听雨楼”写个不休,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我嫁了个书呆子!”我跟她讲,人生一世,无非是尽心。对自己尽心,对所爱尽心,对生养的后土尽心,便无所谓得失,无所谓成败,无所谓荣辱毁誉,许多事情便舍得下,放得开,包括蓄积的恩怨,包括难辨的是非和诱人的金钱与浮名。懂得去虚,懂得务实,自然风和日丽,明月风清。于是,她拿了我一叠叠那支老笔写出的粗糙初稿,细细地誊出了二稿。
初时,我曾包起书稿到四川一家出版社,书稿未审,热情的同志谈前提就要我包销;又转另一家出版社,接待同志说难,许多大名人书稿还排队等着;回头又将书稿带给在海南的儿子,那家出版社以优惠条件同意出书,只要我出资三千元,书稿又转回了,三关未过,不出了!郁闷中,我将厚重的书稿随意送寄北京学苑出版社,往返未及半月,他们热情回函,不计盈利,看重书好,只要在不赔本的情况下尽快让书稿早日面世。接着投入全国征订,竟以少有的快速度当年接稿、当年审定,当年出版。那高兴,决不逊于自己孩子出世的欣喜。妻子用秤秤了那部40万字厚重的新书《唐诗答客难》,向我报告足有七两。仍是老笔相伴,我又继续撰写另一部新书。
之后,我的二儿子从海南回来,他知道父亲一生追求写作,特意买回一支派克金笔。我珍爱儿子给我买的金笔,同时仍依恋那支老笔,那支笔确实衰老了,不止外观丑拙,写起来也迟钝不如新金笔流滑,但我仍然用它。
现在这支伴我一生风程雨栈的笔,这支交织着辛酸、期待、惆怅、欢悦的笔,还将继续伴我,伴我在明丽的夕阳中耕耘不辍。